新冠肺炎疫情阻断了他出国采风的脚步,却没有阻碍他提起创作的画笔。
“不能出门,就依托过去拍摄的素材创作。”从2012年起,一位74岁的艺术家在八年的时间里走访了20多个“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创作了近百幅画作,让欧亚非的风情在中国的水墨画里相遇。
在古都西安中国画院,《环球》杂志记者近日见到了这位老人:中国美协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中国画学会副会长、陕西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王西京。
翻开画册,透过长长短短的水墨线条,记者领略着来自撒哈拉的万里黄沙,偶遇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的斑马和狮群,与叙利亚的难民一起在战后的废墟上祈祷和平。
从长安出发
西安,古称长安,中国唐中叶水墨艺术的溯源之地。遥隔1300多年的时空,一位画家带着中国的水墨艺术再次开启了丝路之旅。
“最初走出国门,开始‘丝路风情’的系列创作,是一种机缘巧合。”王西京告诉《环球》杂志记者。2012年,他跟随中国援建肯尼亚的一个工程队,第一次进入非洲。“那个工程队的老板是我的朋友,当时出于安全考虑,他雇了两个当地人,拿着枪跟着我们,一路上既做保镖又做向导。采风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们走访了肯尼亚、坦桑尼亚好几个地方。”
毛笔、宣纸……这些充满着中国元素的工具,让王西京每次的写生都吸引到很多当地人驻足观看。“那里的人们很多都没见过中国画,即便是一些当地的画家,对中国画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古代山水及‘梅兰竹菊’这些传统的形式和内容上。”渐渐地,王西京发现,通过画当地人,更能让他们了解中国的水墨丹青。
于是此后的每一年,王西京都会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采风,尝试用中国画的水墨语言与当地的艺术家和民众交流。不过,异国他乡的写生经历也并不都是顺利的。比如在非洲的一些地方,人们很忌讳拍照,认为自己的灵魂会被相机带走,更别说配合画家写生了。“有时候要给他们一些钱,有些人才愿意被画。每次沟通起来都很难,总怕无意中会冒犯他们。”
一次,在经过坦桑尼亚塞伦盖蒂地的一个小镇时,一个小画坊门口挂着的几幅画吸引了王西京的目光。“那些画虽然画功一般,但内容都是一些非洲原始部落的生活场景,这是我一直想画的,却总也接触不到。”攀谈之下王西京得知,画这些画的是当地的一个画家,于是他买下那几幅画,并提出想见见这位画家。
几经辗转王西京终于如愿以偿。“那是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见面之后我跟他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些画,还把我的一些创作拿给他看,他看了我的画也很惊讶。”就这样,两种肤色的一老一少因为画成为了朋友。“之后的那些天,他带我去了很多他经常写生的地方作画。他跟附近的一些部落很熟,我也终于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些原住民。”如今回忆起那段写生的日子,王西京依然很开心。
这段经历给了王西京很大的启发,之后每次出国写生,他都会先联系目的国的美术家组织,与当地的画家们一起写生。这样不仅能了解他们的艺术状态,还能更加近距离地走入当地人的生活。
几年之后,王西京的队伍越来越大,目前他已经组织陕西美术家协会前赴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斯里兰卡、印度、土耳其、希腊、意大利等地写生、考察、办展,足迹遍布海内外几十个国家和地区。
《西非劳工》《水屋》《取水之路》《朝圣者》《野渡》……随着王西京写生脚步的延伸,一幅幅作品串联出了一个巨幅的丝路印象,中国画家们用水墨丹青书写着新时代的《马可·波罗游记》。
徜徉在这些巨幅画作之中,如同跟随画家游历丝绸之路。看着《东非酋长》这幅作品,王西京告诉记者,“你只有真正融入他们的生活,才能读得懂画中这些人的眼神和内心世界。”大量的积墨重现了阳光留在这个非洲酋长脸上的厚重印记,其中的布白则让画中人的眼神更显坚毅。在《水屋》之中,你仿佛能看到非洲雨季的积水正漫过两个小孩的光脚,向着身后那低矮简陋的房屋流去。
除在广阔非洲的写生经历外,让王西京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叙利亚等战乱国家。他告诉《环球》杂志记者,为了保护画家们的安全,这些国家和地区往往只能匆匆而过,回来之后只能对着照片、视频反复揣摩进行创作。《家园》这幅作品便是这样诞生的,背景是一片轰炸过后的城市废墟,近景则是一名叙利亚妇女双手合十在祈祷。
让世界读懂水墨语言
“你对中国画的印象是什么?”这是王西京到任何一个国家采风都会问当地人的一个问题。“大多数外国人对中国画都有着深深的误解,他们以为牡丹就是中国画,中国画只能是那个模样。”
在全球语境下,中国画的表现手法和表现题材,应以何种面貌出现在西方视野中?这是王西京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采风过程中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梅兰竹菊画得再好,对方也不会明白画家托物所言的是何种情怀,同样,画中国的历史人物,不了解中国历史的外国人永远不会明白李白的惆怅、陶渊明的恬淡,但如果画他们的人物,情况就大为不同。”
王西京始终记得当他的“丝路风情”系列作品在法国巴黎秋季艺术沙龙(以下简称“巴黎秋沙”)展出时,一个非洲观众特地找到他,用中国的礼仪向他鞠了一个90度的躬:“从来没有艺术家画过我们,没想到中国画家能关注我们一个部落的生活。”
这让王西京意识到,“中国画要走出国门必须走出传统的人物画那种以文人画、历史典故和贵族宴饮生活为创作主体的制式。一个当代艺术家不仅要关注本国的人,更要关注全人类的生存状态,要用画作体现人类命运共同体这种更深层次的人文关怀。”
用水墨表现生动具体的人物,这是中国画融合西方元素的全新尝试。如何运用传统的绘画语言表现异域题材?怎样实现中国画笔墨语言的中外审美互通?这些年王西京一直在探索。
中国画讲究写意,笔墨、线条这些特点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但为了让外国人更好地读懂中国画,王西京开始尝试在人物画创作上引入西方绘画的技法,在很多人物面部的描绘上加强了写实的笔调。
在创作“丝路风情”系列作品中,王西京一直在揣摩中国画与西方绘画技法的结合,彩墨渲染,长线勾勒。比如,《非洲印象》中,他用水墨写意的长粗线绘制非洲男士的裹袍条纹,用西画的方法绘脸与手,纯水墨,不加颜彩,将写意与写实相结合。而在《达卡女》和《南非少女》中则采用彩墨渲染,油画技法绘制。特别是《南非少女》用中国水墨的墨韵、线条,结合西方绘画的光影效果,将黑人少女画出了青铜雕塑般的质感。
然而,在关于中国画该重写实还是重写意这个问题上,艺术家们往往各执一词。不过徐悲鸿早在《中国画改良论》中便指出,“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王西京也认为,继承传统和借鉴外来艺术之间并不矛盾,“如果你仔细观察,我的画虽借用了素描造型的方法,但是没有淹没线条的主导性和生命力,写实只是形式,最终还是写意精神,因为只有写意的作品才能打动人。”
王西京强调,无论如何借鉴,最终还是靠国画的线来塑造体积感和形象,而不能以光影明暗遮掩了中国画笔墨线条的表现力,一定要保留中国人物画文化的主体意识,这样才能让画面既具有西画的逼真感,又具有东方生命和情感。
实际上这也是王西京对于自己绘画手法的颠覆。如果将他早些年创作的唐代仕女图和如今的《南非少女》放在一起,读者可能很难想象,这些寥寥几笔尽显雍容华贵的唐代仕女与细腻如油画般的异域少女竟出自一人之手。
王西京说,“我的创作历程从来都是一个悔其少作的过程,区别他人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区别于自己,告别自己。中国人物画的发展,不应固守在本民族的艺术语言里,而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重新焕发和激活中国人物画的范式造型和笔墨格调。只有以具有中国精神和中国气派的造型艺术与笔墨语言,创造具有国际艺术语言潜质的作品,才能为当代人物画跻身世界艺术舞台赢得机会和可能。”
当西安遇上巴黎
在中西方绘画融合互动的探索中,王西京为中国人物画寻找到了一条新出路。2016年,王西京带着他的“丝路风情”系列作品登上了巴黎秋沙。
法国巴黎秋季艺术沙龙展始于20世纪初,由雕塑家罗丹、画家雷诺阿等人倡导创办,代表着法国学院派艺术的优秀传统,以审查严格著称。高更、塞尚、马蒂斯、莫奈、毕加索等进入世界艺术史的著名画家,都曾参展。
近百年来,只有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少数中国画家代表东方艺术跻身大展。而在王西京的带领下,2016~2018年,陕西画家代表团连续三年受邀参加巴黎秋沙。
“海外民众不仅可以透过中国画家的笔触看到不同侧面的‘一带一路’,还可以进一步了解中国画、画背后的中国人以及中国文化。”王西京解释,因为中国画的人物画画的是思想,是精神,画一个人,不是画他,而是画他所代表的人群,同时也是画自己。
因此,每当作品展出,都像是完成了一次观众、画家和画中人的跨文化交流。也正是得益于此,2018年,王西京获得“法国秋季艺术沙龙终身会员成就奖”“中法杰出文化使者贡献奖”和“法国巴黎荣誉市民勋章”,成为中国内地在法国秋季艺术沙龙展百年历史上唯一获此三项殊荣的艺术家。
“我出生在西安,我深深地受益于这座古城,所以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方故土。”一直以来,王西京都希望不只能带着中国画走出去,还要把海外的艺术作品带回来。这个愿望终于在去年实现了,在王西京的策划组织下,“巴黎秋沙西安春季展”2019年来到西安,西安和巴黎,两个文化名城在相隔千年之后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牵手。
王西京说,“一个画家的成长离不开一个时代,也离不开一个地域,汉唐气象、汉唐文化、汉唐艺术给了我很多的滋养。就像没有秦岭商洛山,没有西北大学,就没有贾平凹,没有白鹿原就出不来陈忠实一样,假如没有陕西几千年厚重的文化积淀,没有汉唐的盛世文化,就没有长安画派,更没有王西京。”
之于西安千年历史的跨度来说,王西京五十多年的绘画生涯仿佛弹指一挥间,但作为画家,王西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历史。陈列在毛主席纪念堂的《春潮》,陈列在天安门中央大厅的《太华云起图》,以及人民大会堂“金色大厅”南墙面上的《黄河·母亲河》,王西京将每一个时代的民族记忆都定格在了中国画里,而属于新时代的“一带一路”篇章仍在继续,只待疫情平息。